“蚩尤热”的现代解说

蚩尤热正在形成，许多地方都争为蚩尤故地。我以为，这是一个特大的好事，值得我们重视。首先应该看到，这种形势其实来之不易。

这是因为，蚩尤过去在一般人心目中，是一个很坏的反面人物，《尚书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等等最权威的史书，都是把蚩尤作为“乱臣贼子”、“杀戮无辜”的“贪虐者”来记述的；而真实的情况正相反，蚩尤原是中华民族远古的一位英雄人物，是苗族人民崇敬的始祖。

为什么有如此之大的反差？这是由于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。按照“成则为王，败则为寇”的惯例，黄帝涿鹿大战中打败了蚩尤，就奠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：成了五帝之一；而蚩尤则成了乱臣贼子的代表。这种正史的记载显然是片面的、歪曲的。

新中国成立以来，各族学者调查研究历史文献和口传资料，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为蚩尤翻案，取得了很大的成绩。但是，一般人，甚至高级知识分子，因为缺少民族学的基本知识，所以在许多文艺创作中，往往只认书面文献史料，仍然把蚩尤作为反面人物来进行描写。以致辛辛苦苦写成的电视剧，刚演了一天，就受到民众的强烈反对而遭停演、报废。据我所知这种情况，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而是多次。你看，在政治上、经济上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呀。

我们知道，从电视剧的制作到安排放映的流程，关系到编剧、导演、演员、电视台及文化部门三审的领导，还关系到发表宣传评论文章的《文艺报》、《求是》、《人民日报》、《光明日报》的文章作者、编辑、报社三审领导等等许许多多、上上下下的文化人。这许多“教育人的人”都把蚩尤作为反面人物来描写，这个事实，充分说明我们的文化人，要做好工作，就应该好好学习民族民间文化。这个事实充分说明：现在我们为蚩尤翻案的宣传文化工作，确实具有极大的必要性。

蚩尤文化的重要性，于此可见一斑。

我曾经在民间文学教学工作中，学习苗族学者的许多关于蚩尤的调查研究成果，又从汉文古籍中发现了一些古代帝王和民众崇拜蚩尤的历史资料，写了《蚩尤考》、《蚩尤续考》、《蚩尤和龙》等文，为全面地认识蚩尤做了一点翻案文章。

我发现蚩尤是古代东夷的一位十分强大的部落首领，黄帝与他作战时“九战而九不胜”——这就是说，蚩尤把黄帝打败了九次。

为什么蚩尤能屡屡打败黄帝呢？

因为当时东夷已经进入了农业社会，而黄帝在西部还处在游牧时代。他们根本不知道粮食为何物，在记载中说蚩尤“食沙石子”，把粮食当成沙石子儿了。还传说蚩尤有“兄弟八十一人，铜头铁额”，汉文古书上说蚩尤“治金（冶金炼铜）”、“始作兵（金属兵器）”。可见蚩尤已经使用金属兵器，是很先进的。如果不是因为黄帝善于学习、善于团结各个部落、氏族，还得到了九天玄女的帮助，他是打不过蚩尤的。

值得注意的是蚩尤被打败以后，汉文古籍中记载他成了黄帝的大臣“兵主（国防部长）”，甚至成为首相：黄帝出游时“蚩尤居前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。《管子·五行篇》：“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、神明至，蚩尤明乎天道，故使为当时。”

后来蚩尤还成了伟大的战神，被供奉在祠庙中。秦始皇、汉武帝以至宋太宗在打仗出征之前，都隆重地祭拜战神蚩尤。（参见段宝林著《神话与史诗》上册197--263页，民族出版社2010年出版）

于此可见蚩尤的英雄形象是各族公认的。同时，还有很大可能是蚩尤的部下在蚩尤失败之后，已经成为黄帝的大将，为黄帝所用。许许多多蚩尤部族的人已经融入汉族之中。

这方面的记载很多很多。如现在的山西运城有蚩尤村，当地人说，他们就是蚩尤的后代。梁代任昉《述异记》：“太原村落间，祭蚩尤不用牛头。”可见当时在山西，有许多蚩尤的后代，还在祭祀蚩尤。因为苗族古代也有牛图腾的。任昉在此书中还说：“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—汉造角抵戏，盖其遗制也。”清代孙冯翼曰：“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，高七丈，民常十月祭之。”

许多记载说明：在涿鹿大战之后，河北、山西、山东等地都有蚩尤文化的遗迹。这些都证明了蚩尤后代在中原大量存在。他们已经完全融入汉族，却仍然保留着原来的习俗，仍然祭祀蚩尤祖神。

蚩尤族群的另一部分，在战败后远迁中国西部，成为氐羌族群的一个来源。《后汉书·西羌传》：“西羌之本，出自三苗。”这是蚩尤的后代融入氐羌族群的情况。氐羌族群后来又分化为西部地区的羌族、藏族、彝族、白族、纳西族、普米族、傈僳族、哈尼族、基诺族、拉祜族、土家族、独龙族、门巴族、珞巴族、怒族等等许多民族 。

韩国和日本也有许多人到中国来寻根问祖，说他们是蚩尤的后代。

蚩尤的东夷族群集团，经过几千年如此的迁徙、分化，形成了从东到西，从北到南……遍及大半个中国的许许多多地方，都有蚩尤的后代，许许多多地方都有蚩尤的遗迹、蚩尤的传说。

过去，因为蚩尤的名声不好，人们都不敢承认自己是蚩尤的后代。现在好了，蚩尤成了中华三祖之一，同黄帝、炎帝平起平坐，非常光彩。所以人们现在纷纷承认自己就是蚩尤后代，争为蚩尤祖居地的居民。这是很好的。

由于蚩尤文化的这种复杂性，许多远古历史已经难以准确肯定，所以我以为不必争来争去，而要花大力气去调查、搜集有关蚩尤的各种神话、传说、故事、歌谣、谚语、说唱文学、民间小戏等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有关蚩尤的文物古迹，很好地保护它们，在保护的基础上进行研究和旅游开发。这不但没有坏处，而且对发扬光荣传统、建设民族团结的美好家园非常有益。你说对不对？

（本文作者：北京大学教授）